元兀

【超级制霸】死结

*预警*有生死,勿上升;一点玄,十分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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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的殡仪馆原本是全面禁烟的。


然而人们面对离别时的情绪堆叠实在过于厚重,逃避心理纠缠着胆怯内核,刺激出无法预料的应激反应来。在这份别离中,小孩子姑且还能不谙世事麻木不觉,女人们关不住泪水闸门可以放肆地嚎啕大哭。被世俗界定为坚强和顶梁柱的成年男人们呢?恐怕只想点一根烟舒一口气。

和告别厅对角相望的这座六角亭于是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半公开吸烟点。


林彦俊踏进亭子的时候,一个衬衫快被肚子顶裂梳三七开油头的中年男人正挂着格式化的社交笑容给周围的人散烟,他支着和躯干对比之下略显细长的胳膊,以自己为中心画圈,在每个天涯沦落人前面做短暂停留,等待对方接过烟还他一个只浮在皮肉上的笑容,唯独跳过和林彦俊隔了一根柱子的年轻男人,在转向林彦俊的方向之前收回了手。


亭子里的四五个男人于是在啪嗒啪嗒几声打火机动静后开始沉默地吞云吐雾,间或夹杂几句淡淡的攀谈。

“你这是来送谁啊?”

“老丈人,八十来岁了,身体不行咯。”

“那也算喜丧啊。”

“您呢?”

……


林彦俊在这个背景音里去看左手边的男人,他留着很清爽的短发,刘海汗湿了好几缕,搭在额头上居然并不惹人厌。眼下的卧蚕很大一只,随着主人的笑意鼓起来衬得一双单眼皮更加少年气。眼角细细的纹路发散开来,在苹果肌落下的瞬间被胶原蛋白妥帖地熨平,年纪看起来还是个学生,也怪不得那个男人会越过他。


那人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环视周围感觉到自己的格格不入,竟然从牛仔裤口袋里直直掏了一支烟出来,叼在嘴里之后单手拢住挡了风,青紫色的火苗跃出掌心边际又很快消失。

没见他拿打火机啊,林彦俊视线逡巡了两圈,心里暗暗地想。

他还没来得及琢磨出个结果,刚吸了一口烟的男孩就猛烈地咳了起来,动作幅度太大几乎夹不稳指尖那根烟。


“小孩子就不要学大人抽烟啊”,林彦俊冷着脸越了界,盯着被笼在亭子顶端的烟雾自顾自小声亏他。

“欸?”男孩回了他超大声的惊呼。

林彦俊也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他从靠在柱子上的懒洋洋姿态里挣脱出来,挺直了背看他。


“欸小屁孩”,他咽了口口水,“你这样回家一张嘴一股烟味会被爸妈骂死哦,要不要喷个清新口气的喷雾啊?”

他往外绕过柱子朝他递过去薄荷味的清口喷雾,半截手臂探出亭子,露在阳光之下,白到刺眼。

对方也很识趣,探过身子凑近来,阳光劈头盖脸洒了他半个脸庞。


林彦俊低头看了一眼他们之间清清爽爽一丝阴影都没有的地面,抬起头来的时候神色有些喟然:“你还真死了啊?”


陈立农凑过来等着薄荷喷雾的头颈还僵在半空中,他缓缓地收回前倾姿态,在狭小空间里伸了个懒腰,手臂被旁边人的胸膛截断,划过身体范围之后又迅速凝结在了一起。

他笑了起来,眉眼漾在空气中:“被你发现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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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欸,你这是第几天啊?”

“第三天。”

“哇,好巧。”

林彦俊被他的脱线回答噎到,同年同月同日死有什么好巧的啊!


他们在六角亭确认了彼此的身份,还在眼神交锋的时候那个中年男人收了条讯息,和其他人打了招呼:“我三叔的告别式要开始了,我先走了啊。”

两个人,不,两个鬼忽然想起来自己的告别式大约也已经开始走流程了。


穿过长廊的时候陈立农还致力于绕着他问东问西,从生辰八字打听到幼儿园是哪一所,踏上告别厅走廊前的台阶上时,男孩忽然噤了声。

在他消音的前一秒,步子一向迈很大的林彦俊也收了步幅,在原地踌躇起来。


“我不想看大家再为我哭了”,陈立农垂着头,盯着穿过自己落在地面上的阳光,恍惚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

林彦俊眸子里的光也淡了下来,肃穆的音乐缓缓飘进他们耳朵里。


“欸,我在五号厅,你呢?”

“哈?二号厅吧。”

“我们交换一下吧。”林彦俊抓住他的手臂,快要靠近二号厅的时候他用力一甩,陈立农轻飘飘的灵体一下子越过了这片伤心地,他伸长手来扒住门框才勉强在五米开外停住。

而对方已经目不斜视地走近了二号厅。


陈立农往五号厅看了一眼,正中央摆着的照片因为事发突然的关系或许是之前的某张证件照扩印的,照片上的人还留着几年前流行的厚刘海,脸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俨然一副男孩模样。他视线往上方的led电子屏挪了两寸。

哦,原来他叫林彦俊啊。

他于是也正了神色,即使没人看见也在角落认真默哀了起来。


十五分钟后仪式结束,他们在走廊的尽头碰了面。

林彦俊鼻头有点发红,他此地无银地搓了两下:“欸,你是医生哦?”

“哈?”

“有人在祭坛上摆了一件白大褂。”

陈立农口型张开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他挠了挠头,一撮倔强的呆毛立了起来:“严格来说还不算啦,我今年才正式毕业。”


“你是心脏病发……走的哦?我听你妈妈……”,林彦俊说到这里的时候卡了壳,小心翼翼去看对方的脸色,果然又暗了好几分。他有点心虚,手臂在对方肩膀上方虚浮了好几下,终于还是没能落下,被悻悻地收回身侧。

不多一会儿,陈立农还在哀伤的时候,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了他的眼前。苍白的手背上有几个边缘模糊的圆形黑色痕迹,像被什么东西烫伤了。他又眯起眼仔细辨认了一下,有点像水珠砸下洇开的形状?

这个时候被阳间气息伤到的林彦俊蹙起了眉头:“喏,我接了两滴你妈妈的眼泪。”


陈立农的眼眶在那个称呼的声母刚刚发出的第一秒就红了起来,他送出去的手指微微颤抖,想触碰却又在抽离。

林彦俊抓住了他的手腕,把自己的手背抵到了他的指尖。


他们本应在生命剥离的那一刻就失去感知能力,此刻陈立农却觉得自己的手指触到一滩温热,有妈妈眼泪的力量,好像还有林彦俊的一点气息。

他垮了嘴角,眼泪顺着脸颊往下坠,在脱离灵体的下一秒氤氲成缥缈的气体,消失在空气中。


“欸,林彦俊,我在五号厅看到一个小女孩哭得很凶哦,是你的女儿吗?”缓了好一会儿才收拾好情绪,陈立农抽抽噎噎地把自己的所见交换给对方。

林彦俊拿白眼剜了他一下:“你白痴哦,那个小孩都七八岁了吧,我哪里来这么大的女儿。”


陈立农接了他两下白眼攻击试图做个胆大鬼怼回去还是有心无力:“哇她真的很伤心哎。”

“我是为了救她才出车祸的啦”,林彦俊说着话的时候眼神飘向了五号厅门口,过不多一会儿又故作自然地挪开,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还算这个小屁孩有良心。”


陈立农偷偷去看他桀骜表情下的细微伤感,刚想开口的时候忽然觉得心口一热。

“啊啊啊林彦俊!我我我……是不是在烧了啊!”

同样也被心口灼烧烫得拱起背的林彦俊气愤地瞪他:“我怎么知道!我也是第一次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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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小时后他们立在殡仪馆门口,看着各自亲属的车载着化不开的悲戚和他们留给世界的最后一捧粉末消失在视线之中,默契地决定不再去追。


陈立农抠了抠耳后,嘀咕了一句:“欸,我们这样算孤魂野鬼吗?没有人管管我们的吗?”

“屁咧,我不是和你在一块,孤什么魂”,林彦俊抬起眼皮瞪他,大眼睛在泛着极淡青色的脸庞上更有存在感,收到陈立农一个怯生生的缩脖子。


“你们两个!”

从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嗓音。


两个新晋鬼魂同时抬头去看,围墙顶上的电网上盘腿做了个一身白衣的男孩,长发编成辫子束在脑后,一见吸引到了他们的注意力,便灵活地往下一跃。

他落在地面上的时候膝盖都没有打弯,轻若鸿毛——看来也不是人哦。


白衣男孩站定的时候,他们才看清他的脸,细眼睛尖下巴,眉间一颗痣,神色灵动得很。束腰的白袍衣袂翩迭清清白白,只胸前绣一行篆书“一见生财”。

陈立农咽了口口水,心里盘算着该不会遇到财神爷了吧。


被他们盯紧的王琳凯在空中画了个符,成功召唤出一册生死簿,翻到书签夹着的那一页的时候,他皱了皱眉,点着眼前的人:“陈立农,林彦俊,三日前午时一刻过世。地府新规,非正常死亡的魂魄可在阳间逗留三日送别亲友,你二人可曾……”

林彦俊不耐烦地打断他:“你是谁啊?鬼吗?妖精吗?”

王琳凯气得差点把生死簿卷成筒砸到对方头上:“我!白无常!来送你去地府!”


林彦俊和陈立农对视了一眼,也许是他想多了,怎么在小屁孩脸上读出一丝依依惜别来。

他们不知该如何自处,无师自通地向前摊开手,等着对方缠一道锁链,把他们牵走。


王琳凯撇了撇嘴,食指轻点两人眉心结了印,勾魂锁自二人手腕缓缓浮现,结成链条,然后……

等等?

怎么两个人的锁链缠在了一起啊?

不是?

怎么还变成了一道黑线啊?


“你们该不是有什么孽债……哦不……尘缘未了吧……”,王琳凯转着眼珠想了好一会儿。

新上任的阴间使者眉间逐渐鼓起一个川字,他嘟起嘴唇从怀里掏出员工手册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症结所在,只好向上头烧了张符递了消息,得到“无碍”回复后,想起堆积如山的勾魂任务心急如焚,回过头来叮嘱他们:


“死后七天必入轮回!七天……不!四天内我一定搞清楚来找你们!”

“不要惹事!”


他抛下一句没什么力度的威胁,消失在一臂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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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彦俊黑着脸盯着凑在火锅炉子边上大口吸气的人。

“陈立农你很夸张欸!我们闻不出味道好不好?”

充耳不闻的男孩耸起肩膀又长长吸了口气,一脸心满意足开始幻想:“辣锅有放小米椒和花椒欸好麻哦,啊——番茄锅酸酸甜甜也太香了吧!”

如果不是他们之间还挂着一根黑线,林彦俊五分钟前就已经穿门而出了。


两个小时前白无常凭空消失以后,他们面面相觑盯着手腕间的黑线,退开一步又一步,在距离拉到三尺的时候发现线段绷到了极限。林彦俊不服输往边上飘了一下,砰地被弹回陈立农怀里。

搞什么啊?是橡皮筋吗?

他们只好达成协议,在双方都认可的前提下同进同出,只求无风无浪度过这最后四天。


“蛋饺欸!”,这会儿陈立农的眼睛快要贴到筷子尖上,兴奋地大喊,“我最喜欢吃蛋饺馅了!”

还在神游天外的人被这种胡话拉回现场,飞速加入食材battle:“蛋皮才好吃好不好!”

“肉馅很有嚼劲欸!”

“蛋皮牙齿一划开都有汁水OK?”


他们争到苍白面孔都快要涌起血色,一条手臂夹着牛肉穿过他们小腿的时候才发觉自己已经站到了火锅桌子上,脚“踩”一众食材。

陈立农先憋不住笑出了声:“欸林彦俊你要是到我家吃饭的话,我们两个就可以双剑合璧把蛋饺吃光啊。”

“谁要跟你……谁要到你家吃饭啊!”被点名的人眼珠快要弹出来,大声反驳。


陈立农又最后盯着这一桌的女孩子把虾滑夹进嘴里嚼出弹牙质感:“美食街你不是也有答应要来,你就没有什么想吃的哦?”

林彦俊的眼神飘忽起来,小声嗫嚅了两个音节:“%&”

“哈?”陈立农侧头贴近他的嘴唇,认真打开听觉。

“蛋糕……”他听见对方细如蚊呐的声音。


五秒钟后他们穿过楼层板降到地下二层,想到反正也不会被人看见,林彦俊在蛋糕橱窗前乖乖蹲好方便更仔细地观察,盯着灯光下色泽诱人的各类小蛋糕咽了口水。

自诩成熟男人的他平常真的有很努力在下属面前克制对甜品的欲望啊。


身后的人见他一副稚子模样实在忍俊不禁,林彦俊暗自数着他憋笑的动静准备回身给他一拐的时候,有个轻飘飘的脑袋靠近了他的肩膀。

“巧克力味还是草莓味?”

“很难选哦?”


第三天做鬼的林彦俊平白无故感受到一股热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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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享受完大餐,决定去旁边熄灯了的商场逛一圈,试了新款游戏机和限量球鞋,一本满足离开的时候,陈立农停在了家居店铺的门前再也挪不动脚步。


林彦俊试了拖拉硬拽,数次未遂之后碍于限制只好站回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去看摆在门口的柔软床铺。

“我好困哦”,陈立农的声音里涌起一股倦意来。

林彦俊咬了下唇憋住怒火:“拜托!你根本不会困好不好?”


陈立农半个手臂已经穿过卷帘门,可怜巴巴地扭头看他:“我上个礼拜才刚赶完一篇论文,两天只睡了四个小时欸。连续八年都过这种日子……而且这张床看上去好舒服哦。”

下一秒发誓刚才只发了一会儿呆的林彦俊就被怪力的娃娃脸拉到床铺上陷进软绵绵的床垫里。


陈立农被他的眼神戳得有点不自在,别别扭扭地垂了睫毛,借着掩护又放肆开口:“林彦俊,我觉得有点冷欸。”

对方咬紧牙关的动静传到他的鼓膜上:“靠陈立农,你给我演戏适可而止。”

自己明明就是个阴森森的鬼,冷屁啊!


“是心里冷啦”,他往床头蹭了一点,毫无羞耻之心的和他大眼瞪小眼,下一秒脱口而出的话成功击破了林彦俊的冷脸,“也太突然了吧,我还有很重要的梦想没完成欸。”

“是什么?”

“算啦,现在说也没有用了。你呢?”


林彦俊看着映在他瞳孔里苍白的自己,努了努嘴:“梦想倒是没什么啦,有两个小小的遗憾。”

“是什么哦?”


陈立农认真看着人的时候能轻易地营造出目不转睛的专注氛围来,搞得受害者真的很容易讲出真心话。

“想……再见我妈一面。”

“这个简单啊,明天我陪你去。”


把阴阳相隔搞得举重若轻的男孩说着缩回脖子贴近他的胸口,借着并不存在的暖意假寐起来。

林彦俊忍了又忍,没能真的送出一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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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他们穿墙进了林彦俊家的时候,林妈妈正在厨房忙活。


陈立农颇有兴致地看她手法熟练地摊了一张蛋皮,然后用锅铲推到一边,把之前做好备在一旁的蛋饺又倒回锅里,加了高汤开始炖煮。

“蛋皮才好吃好不好!”

他想起林彦俊的针锋相对来。


他回头去找林彦俊的时候,那人正倚在厨房门边,露出近乡情更怯的神色来。

臭脸怪也有自己想要珍重的人呢。


他想了想,朝他露出最最欠扁的笑容来:“欸林彦俊!再不过来我就把蛋饺‘吃’光了哦!”

就着他这个激将法顺阶而下的家伙闪现到锅边,学他在火锅店里的样子狠狠吸了一大口蒸腾的香气,凶巴巴地吼他:“你是饿死鬼吗?”


被亏的人撑了一把灶台面坐在了滚烫的砂锅旁,眼疾手快伸出手指的时候正巧在脸颊上截住林彦俊的一颗眼泪。

“哭吧,我接着。”


他们并肩准备穿墙离开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

有个稚嫩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干妈!我来了哦!”

陈立农抢先探出头去看,是在五号厅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他轻飘飘的心忽然有了一种稳妥的落地感,还没来得及回过身去,身后的人掐住了他的掌心,又有仿佛重如千钧的东西坠在他的手背上。

他于是轻轻捏了两下他的手指,告诉他,你可以放心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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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西边盛名在外的主题公园有一个规模庞大的办公室,一面墙上挂满了主管经理的制服照片。


陈立农浮在半空中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端详着上月微笑之星的五官,然后又斜着眼去比对身边那个脸色铁青的人,一模一样的眼睛一模一样的鼻子一模一样的……

他还没在脑子里计算出相似度,对方就阴森森抛过来一个“劝你识相”的眼神。


陈立农于是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没想到……你在游乐场工作哦……”

“我小的时候,爸爸也在游乐场工作啊。我爸是旋转木马的管理员哦。”

陈立农转了转眼珠,又开始天马行空地瞎扯:“欸,那说不定我小时候还坐过你爸爸开的木马咧。”


对方的脑袋下垂了十五度,尾音沉到深海里:“我小时候……觉得旋转木马很娘,都没有坐过。”

“我爸爸应该很难过吧。”


“我懂了”,脑子相当灵光的少年打了个无声的响指,“这是你的第二个遗憾对不对?”

眼前的人不太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林彦俊你真的很幼稚欸!”

“陈!立!农!”


他们在星空下找到旋转木马的时候,游乐园的夜间场次也已经落了幕,熄了灯的游艺设备露出一副罕见的颓态来。


陈立农在操作室旁边朝他使了个眼神,在得到确认的回复之后像往常一样准备穿过铁门打开开关,却在皮肤贴到门边的瞬间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陈立农!”林彦俊被他带得身形一歪,支起胳膊的时候露出一脸掺杂着悔意的后知后觉来,“我忘了操作室闭园以后,防盗网会通电……”

陈立农看着自己刚刚被灼痛的指尖,又把林彦俊的失落尽收眼底:“我们……触电会消失吗?”

林彦俊盯着他指节上缓缓浮现的两道黑印,猜测这也许就是白无常说的惹事中的一条。

他于是笃定地点了点头。


两只鬼望着夜色中轮廓越来越模糊的旋转木马,各有心思地叹了口气。


夜深了,蝉鸣逐渐聒噪了起来。

年轻一点的男孩哼起了《致爱丽丝》。

那是这个乐园旋转木马的背景音乐。


林彦俊站起身来,闭着眼去感知四周。在轻快的节拍中脑内五颜六色的灯带亮了起来,装饰繁复的木马上下起伏,载着小小的他和爸爸,循环往复地陷在这份快乐里。

他再睁开眼的时候,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完全克制不住。


“欸,陈立农。”

“哈?”

“好像只剩不到七十二个小时了欸,我这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很不负责任。”

“哇,你要对我做什么!”,男孩警惕地缩起身子躲远,搞得他们之间的线忽然绷直拉紧。


“我好像……有点喜欢上你。”

离他三尺远的男孩松了肩膀,嘴角一边向两侧缓缓拉起一边拽着细线柔柔往回收,在彼此指尖快要触到的瞬间弯了眉眼:“早说嘛,早就想牵你的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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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个背着双肩包的人穿过他的身体之后,林彦俊终于从迷糊中清醒了两分。

拱门下,陈立农在扬花飞舞的背景里冲他大喊:“阿俊!快一点啦!”

他于是飘过去和他并肩。


他们在第五天“醒来”以后决定去陈立农的母校看看。


刚跨过校门的人像被重新注入了活力,絮絮叨叨地和他介绍:

欸阿俊,这条林荫道被叫做天使路哦因为树上很多鸟会拉粑粑……哇你不要臭脸嘛现在我们又不会被弄脏。

哦哦这个地方是个U型坡骑车冲下去可爽啦!不过下暴雨的时候就像游泳池一样我们都说自己在开潜水艇哈哈哈哈哈。

这栋教学楼我在这里上了四年基础课欸!超瞎的500号教室居然在一楼!每年都有人跑错。

啊运动场我好喜欢可惜因为心脏不好我体育课都是免修的欸。

哇哇哇一餐食堂!土豆粉大盘鸡我好想你们!


林彦俊被他扣着十指,视线跟着他在校园里四处跳脱,结合着耳畔的细枝末节,他仿佛能看到意气风发的陈立农踩着脚踏车从他眼前飞驰而过。

怎么忽然又有点难过。


他们在医学院的最后一站是陈立农的教室。18级临床二班正挨着走廊中庭的宣传栏。此刻临近毕业季,橱窗里早已换上了相关主题的宣传物。

陈立农踮着脚尖从摆了一捧栀子花的教室门前静悄悄地走过,缓缓停在橱窗前。


他盯着橱窗里还没来得及撤下的海报,本来他就快要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代表大家在毕业典礼上发言。他都想好了要去怎么描绘每个同学用梦想和汗水镌刻下的这八年,想好了怎么告诉家人们他有成功克服自己的身体限制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可是现在。

设想成了妄想。


他舔了舔嘴唇,低沉的、这世间不会有第三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响起。

“值此就医生职业之际,我庄严宣誓为服务于人类而献身。

我对施我以教的师友衷心感佩。

我在行医中一定要保持端庄和良心。

我一定把病人的健康和生命放在一切的首位……

我出自内心以荣誉保证履行以上诺言。”


他念完了入学第一天就被教导要记住的希波克拉底誓言,逼迫自己去跟这些故事做个告别,然后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从嘴角溜走一丝叹息。

“我还没有真正地救过人欸。”


他的手指穿过玻璃,摸了摸海报上自己的彩色照片,遗憾像一只牙尖嘴利的小虫,开始蚕食他所剩无几的意志。


然后林彦俊的手指也探了进来,钻进他的指缝里,严丝合缝地握了起来。


“你有治愈我哦。”


那块被小虫啃过的地方,复又生长起来,被温柔和爱悉心浇灌,开出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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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立农和林彦俊在第六日的夜里,遇到了第一个除他们之外的同类。


快要零点的十字街口,有穿着干练西装制服的中年女子,在路口摆了铁盆,烧一些纸钱金箔。他们被燃起的火光吸引,注意力投过去的时候发现蹲在女子身后有一个两鬓发白的老婆婆,她抚在女人头上的手已经快要接近透明。

“是期限要到了吗?”陈立农低头看了看自己已经看不清logo的鞋子——他们的脚也快要消失了呢。

林彦俊不置可否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发现了他们两个的老婆婆慈眉善目,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

“咳,跟我说不要迷信不要迷信,大半夜的出来烧什么这个傻丫头”,老婆婆的目光只在他们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瞬,就重新落回自己的孩子身上,饱含眷恋地流连起来。

陈立农看了一眼身边的林彦俊,对方的神色也从平静中松动了几分,流露出一份感同身受来。


“晚上凉啊,围巾都不带好”,老婆婆叹了口气,就快消散的手再也托不起那条在风里飘扬的丝巾了。

林彦俊蹲了下来,用尽力气朝女人吹了一口气,丝巾被凉风带动,卷住了女人的脖颈,另一头落在肩膀上。


心愿达成的老婆婆朝他们微微地鞠了一个躬,陈立农和林彦俊忙不迭回礼,再起身的时候只看见一个黑色的身影搀着老婆婆融进了夜色中。


他们见证了一场体面的告别,也明白了一件事:爱会陪我们到魂飞魄散前的最后一刻。


“明天……”

“嗯?”

“我好像没在怕了哎。”

“我也是。”


//

期限临近的时候,林彦俊带着陈立农来到了市中心那个车水马龙的路口。

林彦俊脸色愈发惨白,指着不远处刚刚粉刷一新的斑马线,口气压了三成恐惧。

“那个路口,就是我出车祸的地方。”


陈立农眼神里的讶异一闪而过,静下心来后他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我病发的地方……就在那边那个霓虹灯下面。”

林彦俊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离路口另一边十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一个粤菜馆的红绿招牌,因为撞色和繁体字的关系格外突兀。

他本该静如死水的心忽然有了不规律的跳动感,脑子里有闪电般的灵感一掠而过。


“你为什么会发病?”

“因为跑太快太紧张了吧。”

“你……为什么要跑?”

“因为我听到路过的人说前面路口有人出车祸了啊!我想说赶紧过去……”

陈立农说到这话的时候,神色倏忽一滞。

他对上林彦俊的眼神,在彼此近乎静止的眼波流转中忽然抓了那一条线索。


他们静静地站在街头一动不动,心里却仿佛升起一场海啸,裹挟着错过的缘分和巨大的契合感把一切淹没。


红灯、跑车、惊呼、心跳、跌倒、和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听到的此起彼伏的救护车声。

原来都在为我指明你的方向。

原来如果意外没有发生或者如果我们都能再活久一点点,只要一点点,我们就会遇到彼此。


两个人抬起手腕看坠在他们中间轻飘飘的黑线,外层那片黑色龟裂开来变得斑驳,随着主人的动作细细簌簌往下掉了一半,露出被包裹着的鲜红色的内核来。


如果他们还有嗅觉,早该发现裹在外层的是干涸结痂的血迹。

而中间那条闪着金光的红线,恐怕就是命中注定的姻缘线了吧。


路口商场显示屏的电子时钟跳到十一点十五分的时候,王琳凯凭空出现在他们眼前,小辫子因为困难解决的关系晃得起劲。

“欸我搞清楚了!你们之间那根线哦,是月老七天前的卯时牵的,本来午时你们……”

“我们已经知道了啦”,说这话的两个男人露出弧度相似的笑容,神色里欣喜与悲切共存,他们牵着手朝他晃了晃。


不让日落月升,不让梧桐变黄,不让江南烟雨朦胧,不让西北大漠黄沙,这些都是做不到的,怎么努力做也做不到的。就像不让我遇见你、爱上你,都是做不到的。

哪怕死亡插手。


他们此刻的心汹涌又笃定,双双明白了:所谓的尘缘未了,原来是我们还没来得及爱上对方。


瞥见他们的通透目光,于心不忍的王琳凯神色一沉:“那……七日期限已到,现在你们得跟我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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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彦俊和陈立农牵着手被王琳凯带到奈何桥边的时候,被躺在一缸热汤前的藤榻上身高腿长的男人吓了一跳。

“欸!孟婆不是大美女吗!”


侧卧在躺椅上神色懒散的男子眼眸狭长:“迂腐陈旧,孟婆是个官职,不是称呼,知否?”

他坐起身勾了一下手指,能让人忘却尘世一遭的孟婆汤就盈满了眼前案几上的两个枣红色瓷碗。趁着抬眼的当口,他也瞧见了荡在两人手腕间的那道红线。


“哟,一对苦命鸳鸯啊”,孟婆漫不经心地叹了口气,手臂跨过黄花梨案几,食物并拇指捏住红线中央一点,在嘶的一声短暂燃烧声响后,牵绊住他们的红线应声断开。

“都要轮回了,这一生的牵绊我就大发慈悲给你们解开吧。”


陈立农和林彦俊握住垂在身侧的那半截姻缘线,沉吟了半晌,在汩汩的忘川边上,又对上了彼此的眼神。

然后他们在对方的眼眸里,看到了比海更深的叠叠波浪。


两个人捡起挂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半截红线,相视一笑。

然后绕过对方的线头缠绕再缠绕,轻轻巧巧打了个结。


“下辈子早点见。”

“还用你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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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卜凡,他们俩还会再见吗?”王琳凯在生死簿上画下两个圈,盯着喝完汤走上桥的两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一坠一坠的。


被喊作卜凡的男人看着从并肩到愈行愈远的两人——喝完汤药他们前尘往事一笔勾销,看对方也只是陌生同路人,这一刻自然不再产生任何吸引力。


“宝啊”,卜凡捏了捏王琳凯的耳垂,朝随着两人距离拉开颜色越变越淡却也越收越紧的绳结抬了下巴,“你仔细瞧瞧。”


“那可是个死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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